一幅绣品与一段澳华传奇
一幅绣品与一段澳华传奇
2022年9月的一天,一位长相接近西方面孔的陌生人,敲门进入布里斯本的中国刺绣大家高青敏家里,将手捧的一幅镶在镜框里用纸包好的绣品展开,给高青敏观看。绣品颇有年份,已经发黄,边角有破损,绣面上有霉点和破洞。随后,陌生人说,这是家里传下来的物品,因保存不佳,留在家里也没用,就送给她了。高青敏对该绣品情况不了解,表示不能接受;但陌生人并不为所动,留下这幅绣品后离去。毫无疑问,这是一幅中国刺绣作品。
中国刺绣源远流长,至明清时期形成了苏绣、湘绣、粤绣和蜀绣四大名绣,但脱离生活实用成为独立欣赏工艺的则是顾绣。江苏松江顾名世家发扬宋元绣画技法,以宋元山水花鸟人物书画作品为底稿,运用各种丝线材料入绣画,精妙天成,针法细腻多变,绣工善美;画面绣绘结合,以绣代画,是其最为独特之处;同时,吸收西方浪漫主义突显透视的效果,自成风格,是为顾绣,得以闻名传世。其风格和针法对四大名绣尤其是苏绣有较大影响。
丝绸产品在中国对外交流历史中占据重要地位,作为丝织物的刺绣产品,自不例外。澳大利亚自1850年代淘金热始,中国人大批涌入,自然也带来了很多中国土特产品,作为工艺品的顾绣产品,显然也名列其中。比如,十九世纪末悉尼的茂和号(Mow War & Co.)商行就在1898年的广告中写明:“专办唐番各项文房杂货顾绣丝巾漆器瓷器……”,标明其销售的商品中有顾绣产品;[1]1906年,另两家悉尼商行新三才号(Sun Sam Choy & Co.)与永和号(Wing War & Co.)也都售卖顾绣产品,同时刊登广告“专办唐山茶米油糖京菓海味什货瓷器纸料书籍顾绣丝巾”及“自版正丝苗米名茶公烟油糖杂货瓷器漆器绫罗绸绉顾绣丝巾”。[2]只是这样的绣品今日已难以见到,即便是博物馆里的中国文物展品,亦不见顾绣产品之踪。
本人在梳理澳大利亚华人历史的过程中,也关注中国商品在澳大利亚的传播,并将校读的相关档案整理发出来,也是想给对这些历史感兴趣的相关人士作进一步研究提供一些线索。2022年底,整理完一份澳大利亚档案馆保存的二十世纪初年中国商人来澳推销顾绣产品的卷宗,写出来后就发在博客里(详见:《澳档华商个案:一九二十年代初江南顾绣产品在澳大利亚试销始末》)。未几就借此机缘,有幸看到了一幅百年前的顾绣产品真容。而与这幅绣品相关的,则是一段澳华传奇。
在此之前,鉴于绣珍阁主人高青敏的绣艺以及对推广中国刺绣的坚持,经已约定,准备在我们的《澳华家园》为她做一档节目。今年初的某一天,她很兴奋地来告其不久前收到上述陌生人送来那幅绣品之经过,之后经仔细端详,觉得绣品很具绣功,表现力强,遂花费了约一个月的时间将其破损及发霉之处一一补针加以修复。她表示这是一幅很有年代也很具特色的绣品,经本人那篇顾绣博客小文的提示,再予以对比,她意识到那应该就是一幅顾绣产品。这幅绣品,绣面是鸟儿与梅花,清新淡雅,显现的是宋元山水花鸟画的特点,确实就是一幅顾绣绣品。
这是我所希望看到的结果。从送来时这幅绣品的镶嵌材料上可以判断,这还是一件超过百年的艺术品。垫在绣品后面镜框里的,是一份折叠好的布里斯本1918年5月25日出版的电讯报(The Telegraph),显然是起吸潮作用的。这就意味着,这幅绣品被装嵌进镜框至今,已经有至少105年的历史,而绣品则显然是在此之前便已完成,并漂洋过海来到了澳大利亚。由是,仅以时间而言,这幅绣品已然是一件历史文物。
显然,与这幅绣品相关的,应该还有更多的故事,可以揭开这幅绣品来到澳大利亚之谜。幸运的是,送绣品者离开高家时留下了联络号码,这给了我与其联络的方便。由此得知,其人名为Joe Wilkie (魏超,译名),父是德裔,母是华裔。那幅绣品,是其母亲家族的人当年从中国带回来澳洲,最后再交由他来收藏。跟魏超的沟通,不仅得知了绣品的来历,也披露出了如果从其母亲这一血缘传承计算的话,他本人已经是在澳的第四代华人。这四代人的传承,就囊括了自淘金时期开始的澳华融合发展的传奇。
1850年,一位名叫William Kong Bow(光宝,译音,其确切的中文名字可能是Ah Bow Heng[洪亚宝,译音])大约12岁的中国人,作为契约劳工来到澳大利亚的新南威尔士做工。在这个年份,维多利亚和昆士兰尚未从新南威尔士分出来,成为独立的殖民地。据记载,在1848-1853年期间,来到澳洲的中国契约劳工总数约3000人,其中有部分人还是童工,他们主要是来自福建和广东两省。[3]无法确定光宝是福建人亦或广东人,但从他此后的发展来看,显然属于后者可能性要大些(后来,他跟一位英语不好的华人沟通并最终愿意让其娶自己的女儿为妻,显然是操持相同的方言来得更容易些)。据澳大利亚统计局数字显示,到1851年,这些来澳的中国契约劳工已有1438人回国,如果再算上此后两年间回国者,显然会是他们来澳总人数的一半以上。但光宝则是一直呆了下来,在新南威尔士西南部的沃加沃加(Wagga Wagga)及冈德盖(Gundagai)一带牧场做工。1860年前,他去到兰滨坪(Lambing Flat,后来改叫扬埠[Young]),在这里认识了一姓Byrnes的爱尔兰移民家庭。1960年,22岁的光宝就在这里跟该家庭时年15岁的长女Margaret结婚。他们躲过了次年发生在兰滨坪的排华大骚乱,很可能是光宝没有投身于当地的华人淘金大群之中,家庭未受影响,此后也长住那里。1862年,他们的长子出生。随后的岁月里,Margaret总共生育了20个孩子,但最终只有6个存活下来。1874年,他们的女儿Lucy出生。
大约在1887年左右,一位原名Law Goon Ghair(刘官志,译音)的广东小伙子前来澳洲淘金,来到扬埠。他英语不好,老被人叫错名字,备受欺凌,但有幸认识了光宝一家,随后他逐渐将其名字的英文写法改成了Gon Chee,也加上一个洋名William,全名就成了William Gon Chee。当光宝和Margaret在1888年至1889年间决定全家向北迁移,以寻找更好的生活时,刘官志已经心仪这家华澳混血家庭的女儿Lucy,决定跟着他们一起走。而光宝一家也很接纳这位中国小伙子,尤其是Lucy,跟他关系很好,遂一起北上,向昆士兰进发。
这一家人最终在1889年来到昆士兰的南达令丘陵区(Southern Darling Downs)南端与新南威尔士交界的基拉尼镇(Killarney)定居下来,购地经营农场。一年后,光宝因喉癌去世,由Margaret带领六个孩子继续经营。刘官志到了基拉尼后,就投到当地约翰·麦克阿瑟所开的木器行做木匠,并在那里学习英语,提高自己。到1994年,已经满20岁的Lucy就和26岁的刘官志在附近的大镇沃维克(Warwick)登记结婚。显然,一位中澳混血女性再与华人结婚,其子女基本上又回到了华人血统。婚后,他们也挨着Lucy父母的农场买下一片土地,同样是经营农场,种植小麦、烟叶、玉米、蔬菜,也有一些牧业。自1895年第一个儿子出生,刘官志和Lucy总计生育了12个孩子(9子3女),全部存活。最小的是女儿,生于1917年,名叫Doris,她就是魏超的母亲。
产品的生产和运输及销售,会涉及到许多的商业联络与往来,比如要与昆士兰首府布里斯本的联络,刘官志也由此跟当时布里斯本华人社区的头面人物及商家都有交往。孙祖祐(Sun Jue Yow)是十九世纪末二十世纪初布里斯本的一位资产雄厚的商家,其子女的年龄与官志的几个较大孩子相若,相互间也能玩到一块。比如学校假期时,孙家的孩子会去到基拉尼度假。为此,刘官志就与孙祖祐商量,要把其中的一两个子女送回中国家乡接受中文教育,以继承中华文化,包括以后能由他们处理在中国的财产。于是,1916年2月,刘官志的二儿子Cecil就和孙祖祐的一个儿子Willie结伴回到广东,两人当年都是19岁。次年5月,他们回到澳洲。[4]那幅鸟儿与梅花的顾绣绣品,就是这个时候由Cecil从中国带回来澳洲的。就顾绣产品而言,因清末式微,民国初年松江府开设松筠女子职校顾绣班,旨在振兴。Cecil去广东祖家的时间,正好与顾绣的振兴时期相吻合。
第一次世界大战之后,刘官志开始处理一些农场物业,用其所得投资沃维克和布里斯本的地产和其它物业。他们夫妇于1920年代和1930年代分别在布里斯本去世后,其子女无论是娶妻还是外嫁,最终大都定居在布里斯本及周边地区。1952年,Doris在布里斯本嫁给德国裔的Alexander Mervyn Wilkie,生育一女二子,魏超排行老二。只是不幸的是,Doris在1962年去世,年仅45岁。而在魏超姐弟的成长过程中,在很大程度上受到两个姨妈和舅舅们的大力照顾。魏超说,那幅绣品,就是其姨妈转交给他的。他表示,因自己对该绣品并不了解,保管不得法,以致破损严重。但很庆幸高青敏能将其修复,使其焕然一新。可以说,这可视之为这幅绣品的重生,应由这位刺绣大家决定其最终归宿。
确实,一百多年前的一次中国之行,带回的一幅顾绣产品,连接着一个澳华家族四代人在过去的一个半世纪里的成长奋斗和融合经历,凸显出其不同凡响的传奇,也揭示出澳大利亚的发展和繁荣,就是来自各种不同文化及种族融合的结果。而高青敏的修复之作,则是使这幅绣品重生的另一传奇。
高青敏师承苏绣技艺,但对其它的绣法风格也极有悟性。对这幅鸟儿与梅花绣品,她精心揣摩,认真比对,对破损霉变之处所选用丝线完全对应原画的色彩,完美过渡,使画面更为清新,既保持原有特色,又使鸟儿与梅花的画面更为突出,透视感更强。由是,在今年4月底举行的她与学生十二钗绣品联展上,这幅修复的顾绣作品能吸引较大关注,就是对其传奇的肯定。
由此可见,这幅顾绣绣品在展现中澳商品的交流及澳华历史的延续传承与融合上,具有重要的价值和历史意义。对其之最终去向,我的建议是交由历史博物馆收藏展出,高青敏和魏超都深以为然。当然,在那样的场景中,需要把这幅绣品的来历及如何修复,完整地告诉观众。
2022年10月,顾绣绣品送来时的破损情况。
高青敏修复绣品的情形。
修复后的顾绣绣品。
Joe Wilkie(魏超)提供的他母亲家族家史图片。正面的正是他母亲年轻时的照片。
在2023年4月29日布里斯本举行的高青敏和学员绣品展开幕式上,Joe和高青敏与这幅修复后的顾绣绣品合影。
2023/5/1
[1] “茂和号”,《东华新报》(The Tung Wah News),1898年7月9日,第1版。该广告在该报同年7月20日及8月17日的第1版同样位置连续出现。
[2] “新三才”、“永和号”广告,《广益华报》,1906年2月17日,第1版。这两个广告还在同年的该报3月3日和4月7日同样版面登出。
[3] Marxine Lorraine Darnell, The Chinese labour trade to New South Wales 1783-1853: An exposition of motives and outcomes, PhD thesis, University of New England, 1997, p.1.
[4] Certificate Exempting from Dictation Test (CEDT) – Name: Cecil Henry Gonchar (of Killarney) – Nationality: Chinese – Birthplace: Killarney – departed for China per ST ALBANS on 3 Februalry 1916, returned to ST ALBANS on 15 May 1917, NAA: J2483, 191/72.